我推了推眼鏡,抬起頭看著眼前的精靈劍客,「不好意思,羅蘭爵士,請問你的問題是?」
「或許說得不是很明白,但我的問題很簡單──這張履歷上的根本不是我。」暗棕色大眼怒視桌上全彩繪製的紙張,他指著上頭的照片,「我的意思是,這確實是我的照片沒錯,但其他的文字敘述根本錯得離譜哪。」
「讓我看看,」我拿起那張履歷表湊到面前,「請問是哪個部分?」
「全部。」
我深深嘆了口氣,「不妨先坐下來說吧。」說著我把手攤向面前的椅子,精靈有禮地點頭入座。
「好吧,既然說是全部,那就代表我們必須要逐條檢查。」我喝了口桌上的可樂,「需要喝的嗎?茶、咖啡,或是可樂?」
被我稱作羅蘭的精靈想了想,「茶就好,溫的,謝謝。」
「凱特琳,幫我們倒杯茶!」我往辦公室後方扯開嗓子大喊,總機小妹凱特琳連忙把螢幕上的網頁遊戲縮小,站起來走往茶水間,沿途不慎掃掉幾個人桌邊的文具。
確認交付的任務確實執行後,我把視線轉回眼前的精靈,「那我們先從第一項來吧:標題的部分是『萬奧弗人力仲介股份有限公司──應徵人類別:第一類武裝人員,保鑣、護衛、團練教頭、決鬥代理人......等』,有不對的地方嗎?」
萬奧弗人力仲介股份有限公司便是我工作的地方。此處是位於萬奧弗大樓九樓的求職者諮詢處,如我一般各種族的人資顧問坐鎮於此,向尋求我們幫助、仲介的求職人員進行各方面的諮商,從修改履歷內容,到求職方向、生涯規劃都是此部門的業務範疇。
通常求職者端的作業流程是:求職人找上我們,並自己擬一份履歷初稿,但由於牽扯到種族的問題,求職人的文字與表達能力往往參差不齊,所以我們的履歷修改部門會把這批初稿修改一遍,再交由求職人確認無誤後,便派送到有開出相關職缺的雇主手上;現在羅蘭便是在履歷修改稿部份出了問題,而這也是最容易有爭議的一個步驟。
總之,在聽了我的疑問後精靈搖搖頭,「顧問先生,這裡沒問題,不對的地方是下面。」
那就好,如果連這裡都有錯的話,那就等於要整份重寫了。我在心中想道,把視線往下移動,「應徵人:羅蘭拜恩‧銀月爵士。」
「這裡就不對了。」他的口氣這次十分堅定,顯然不容許我質疑。
「爵士,我明白你有你的堅持,但也請相信我們的考量,」我以同樣誠懇的目光看著他說,「這個名字非常好,大部分雇主都會喜歡。」
「但如果允許,我希望可以用我的本名──柳生猿八郎。」理著月代頭(註1)、身穿羽織直袴的精靈說。
果然又是這一類的問題。我無奈地想,「不好意思,羅蘭爵士──」
「請叫我柳生,」在忍受我叫了這麼多次後,他這回終於制止,「或者也可以直接稱呼我八郎。」
「好的......八郎先生,」我慎重其事地再推了一次眼鏡,「我能理解你想用本名的心情,事實上過去我們也遇過不少跟你類似情況的求職者,但我必須很遺憾地告訴你,這樣子行不通。」
「那是為何呢,顧問先生?」
此時凱特琳遞上裝著熱茶的馬克杯,杯緣還垂著紅茶包的棉線,猿八郎向她點頭道謝,總機小妹微微一笑,晃著翅膀回到門邊的座位。
待他喝下第一口茶後,我才開口:「答案你可能不會喜歡,八郎先生。」
柳生猿八郎捧著茶杯蹙了蹙眉,「我不會生氣的,顧問先生,還請你告訴我吧。」
「好吧,事實就是,很少──真的很少有雇主,會想雇用一個有東洋名字的精靈,」我說,「有東洋名字的精靈對他們來說,有點太特別了。」
「我不懂。」猿八郎臉上露出不解的神色,「顧問先生,我們雖然不是大和國的正式臣民,但我的族人生長在東洋也有千年之久了,為什麼會有人認為這很特別啊?」
這要問你的西方表親啊,我如此想,拜他們這幾年在各種傳播媒介上的活躍創作所賜,現在全世界對各個種族都有了深淺不一的刻板印象。當然,這些話並沒有說出來,「八郎先生,我們當然知道,在科技發達的現今社會,人們已經漸漸明白不管是在埃及、暹羅、神州、高麗或者東瀛都有精靈原住民的存在,然而目前的大眾觀念來說,精靈終究是來自歐羅巴大陸的種族。」
「我大概了解了,顧問先生,」猿八郎點點頭,「所以,一般的雇主會認為我們都應該有個西洋名字吧。」
「是這樣沒錯,」我附和道,好在他還算好說話,「即便是熱砂企業那樣的跨國公司,也會希望底下雇用的精靈能有比較歐羅巴風味的名字。」
「熱砂企業我是知道,搭過不少次他們的船,」猿八郎突然想到什麼似地說,「但他們的航運總管也是我們的族人,他就是用本名啊。」
「金秉賢先生嗎?」我想起前幾期《開拓者商業報》封面那位挺拔的灰髮精靈,「但八郎先生可能有所不知,金先生一開始也不是用本名的。」
「喔,有這種事?」
「是的,金秉賢一開始在當雇傭船員時的名字叫做戴克里歐‧浪歌,是個很適合討海人的名字。」已經不是第一次有求職者提到金秉賢的例子了,所以相關細節早在我腦裡記得滾瓜爛熟,「事實上,他也是到兩年前升上航運總管才用回本名。」
我說完後看著猿八郎,後者聽了喝了一口茶,若有所思地看著茶杯。
「所以,顧問先生的意思是,」他抬起頭,「我可能要先用假名,等到升上比較高的職位後才能用回本名?」
我頷首,「大概是這個意思。」
「這我不能接受──」精靈武士的臉皺成了一團,「猿八郎這個不值一哂的小名就算了,但柳生家的族名萬萬動不得啊。」
我嘆了口氣,同時瞄了一下他腰間的太刀跟脇插,「好吧,八郎先生,所以我們或許可以用比較折衷的辦法?」
「喔?」
我拿起鋼筆,把應徵履歷上的『銀月』劃掉,改成『柳生』,變成了『羅蘭拜恩‧柳生』。
「不知道這樣八郎先生可以接受嗎?」靠上椅背,我雙手抱胸看著他。
猿八郎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,嘴唇緊緊地抿起;他伸手搔了搔下巴,眼前十足東洋味的武士模樣讓我突然很想吃壽司,或許午餐可以叫和式食堂的外送。
最後他嘆了一口氣,「我接受,顧問先生。」
我露出欣慰的笑容,「好,很高興我們找到了共識。」
「共識嗎......」猿八郎喃喃唸道,接著視線又回到履歷上,「那接下來的欄位,也要跟顧問先生討論一下。」
「沒問題的,」萬事起頭難,但只要第一關過得了,通常接下來就簡單多了,「身份或曾任職務:聖騎士。」
「不是聖騎士,我猿八郎以前是旗本(註2)。」他坐直了身體,驕傲地說。
「當然當然,」我搜索腦袋,所謂的旗本,就是地方諸侯手下的武將吧,那這樣的確是沒錯,「八郎先生,這個欄位會這樣寫的理由,大概就跟姓名的問題一樣。」
「難道僱主們也不能接受旗本?」
「很遺憾,就像我說的,基於同樣的理由,要現今的雇主們接受一名精靈擔任過旗本,這會讓他們感覺非常困惑。」
猿八郎深深吸了口氣,臉上有些不以為然,「但聖騎士牽扯到了信仰的問題。」
「這是個問題沒錯,」我點頭,這點算是他比較有建設性的一項提議,「說來你或許會覺得奇怪,但我們的履歷修改員一開始是打算寫遊俠。」
猿八郎瞪大了眼睛,「遊俠?那不就是浪人嗎?!」他的雙手緊握,臉頰泛紅,「我是曾為了鍛鍊武藝而展開浪人生涯沒錯,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;後來在家光公手下擔任旗本,俸祿雖然不多,也總有六百石,而且就算家光公已經過世多年,可是不管怎麼看,如今的柳生猿八郎都不是浪人了!」
「對不起,八郎先生,所以我才沒讓他們寫上去!」我趕忙伸手安撫他,好險他還沒準備要拔刀決鬥,「我們的小弟不懂這些,都是照以前的通例來做的。」
「通例?」猿八郎挑眉問,「你們以前很常有浪人來應徵嗎?」
「也不是這樣,」我說,「事實上,過去應徵武裝人員的精靈,我們通常會建議用遊俠或是射手當作頭銜。」
「這又是什麼理由?」
「一般的雇主眼中,精靈通常都是遊俠跟弓箭手,當然也有部分會是德魯伊或法師。」
「那可不行,」猿八郎搖搖頭,「我已經不是浪人了,弓箭手是平民在當的,至於德魯伊或法師?陰陽鬼道的事情,猿八郎也是一概不懂。」
「當然了,」我拍手說道,「所以我囑咐把你的職位改成聖騎士,算是跟旗本武士最接近的了,雖然普遍觀念裡,精靈聖騎士比較少見,但大眾還是有一定的接受度。」
猿八郎沉默了一下。「這樣比較容易有雇主要雇用我對吧?」
「從我們以往的經驗與統計數據來說,確實是這樣。」
「我還是很難理解,」他再次摸著下巴,「從顧問先生的話裡,我大概的理解是,大家比較不想雇用一個叫做柳生猿八郎的精靈武士,但如果同樣一個精靈,換成叫羅蘭、身分變成聖騎士,工作機會就會比較多了?」
「就是這樣,」我同意他的推論,「畢竟這樣的形象,比較吻合一般雇主的想像。」
「這樣子是不是有點刻板印象?」猿八郎問,「甚至有點──那個新的詞怎麼說?種族歧視?」
「八郎先生你可千萬別誤會!」我連忙澄清,「這不是什麼歧視的問題,只是希望讓你們找工作更加順利而已。」
「但這樣不會有詐欺的嫌疑嗎?」精靈武士指著履歷表問,「等雇主見到面才發現我根本不是聖騎士,而是東洋來的武士,這樣子多少有點騙人的感覺哪。」
「沒有這種事,」我指著履歷表上的照片,「你看,八郎先生的樣子,不管是武士的裝扮還是髮型不都一目了然嗎?」履歷上的八郎一臉正經地對著鏡頭,月代髮型清楚可見,然而,雖然他拍照時是穿著和服,但其實只有肩膀有入鏡,所以從照片其實很難判斷穿著風格。不過,有月代髮髻應該就夠了吧。
「這樣的話,雇主難免還是會問為什麼我要用這種名字跟身分吧。」
「當然了,你會有這樣的疑問,這也是我們人資顧問的功用,」我說著拉了拉領子,「八郎先生,不是我要吹噓,萬奧弗在人力仲介這行已經有超過兩百年歷史,從野豬人發現蒸氣動力起,便負擔把一流人才介紹到一流企業的任務,兩百年來鮮有法律糾紛,所以還請你務必要相信我們的判斷。」
我坐直了起來,直視猿八郎的雙眼,「或許雇主一開始會有點疑問,但其實這年頭,稍微點經驗的雇主,自然便會明白八郎先生取藝名跟自稱聖騎士的用意,而如果是初出茅廬的創業家,只要八郎先生以現今的就業環境,像是我剛剛提的種族既定印象稍作說明,他們不但會理解,還會把你當成歷練豐富的前輩呢。」
我的眼神極為誠懇,口氣也是真摯,猿八郎因此呆愣了一下。
「但既然像顧問先生所說,大家都懂這些規矩,為何還要用這種方式呢?」
我無奈嘆了口氣,倒不是針對猿八郎的追問,「八郎先生,我入這行已經有八十年了──或許對你來說八十年是很短的資歷──總之,依據我跟其他同事的實務經驗,我們發現雇主在挑選應徵者時,其實只是靠很簡單的一個想法。」
猿八郎往前坐直,「是什麼想法呢?」
我不禁也跟著往前坐,「直覺,也可以叫做第一印象。」
「事實上在這個資訊流通的年代,除非是擁有非常特殊經歷的人,否則大家的履歷其實看起來都非常類似,」我說著把履歷表推到猿八郎面前,「不是冒犯的意味,可是擁有跟八郎先生類似經歷的武士,應該也很多吧?」
「那倒是,」他點點頭,「以前光一個藩底下就有上百名武士了。」
「所以了,很多雇主在尋找人才時,其實不是那麼看中大家的履歷,因為大家都差不多,」我說著飲盡可樂,鏗噹一聲放在桌上,「加上有規模一點的雇主,不管是地方領主還是傭兵頭子,每天要經手的履歷可能有幾十甚至幾百份,可以處理這些事情的時間又很少,所以他們大部分,都會先把第一印象不好的先刷掉。」
「要說是刻板印象,也是必然的吧,」我接著淡然坦承,「精靈是遊俠或者弓箭手、半身人就該是盜賊,矮人通常是鐵匠或戰士,地精則是幻術師或技工師傅......通常雇用武裝人員的僱主,就是依照這樣的邏輯在思考,跟他們腦中印象不同的就直接刷掉,所以我們才會建議客戶盡量使用這些頭銜。」
「八郎先生,」我突然想起前幾個月的一個案子,正好可以在此當作範例,「我舉個例子好了,前陣子也有一個客戶像你一樣來找我諮詢,他是位巫妖,說來或許你也不信,但他的本名叫做亨利‧史密斯。」
「叫做亨利的巫妖?」猿八郎眨了眨眼。
「是的,就像我們的雇主一樣,我們都期待他會有更氣派的名字對吧?但事實就是如此,他是亨利‧史密斯,而他透過函授課程自學考到了保姆執照,想找相關的工作。」
「亨利千年前也曾呼風喚雨,他說他殺過龍王、毀滅過一整個文明,甚至跟大天使簽過和平協約,但如今只想安度晚年,並希望找一份與此相對的工作;就在我們審慎的思考與討論過後,最後亨利同意用剎古納爾這個名字,去應徵某位伯爵家裡的祕法家庭教師。」
我說著拉開抽屜,拿出一張仍閃爍著血紅色光芒的卡片,「前天是他在伯爵家任職滿一個月,他傳送了感謝小卡給我,說現在很享受這份工作呢。」
猿八郎聽著亨利的故事,默默喝了口茶,「我了解了,顧問先生,」他神色有點哀傷地說,「老實講我也只能相信你們了;我猿八郎除了武藝外所知有限,而且世界正在改變,以前要四處奔走尋找主公效力,現在倒有顧問先生這樣的人能幫我們處理這些事,不用到處奔走,也是很開心了。」他說著在桌上下定決心般地拍了一下,「顧問先生,那就麻煩你了。」
我露出欣慰的微笑,「好的,八郎先生,還要感謝你的體諒。」
「顧問先生當初求職時也遇到很多困難吧?」
「我嗎?」我看著自己粗糙的手掌還有身上的襯衫,「或許是吧,畢竟大多數人很難想像我們石像鬼會想坐辦公室。」
「確實是很難想像呢。」猿八郎點點頭,「說來或許有些冒犯,但當初見到顧問先生時還真是嚇了一跳,一方面也是我們東瀛並沒有太多顧問先生的同族。」
「其實說來慚愧,但我的求職之路還算挺順遂的,」我泰然一笑,雖說當初決定就讀勞工管理學院時,曾跟族人鬧翻了很長一段時間,但後來終究和好如初,「凱特琳才是困擾呢。」
說著我們看向門口的總機小妹,獅鷲獸凱特琳窩在為她特別訂製的長椅上,巴著螢幕沉浸於心理測驗,巨大的翅膀安穩地收在兩側。
猿八郎露出敬畏的眼神,「確實是超乎尋常想像的搭配哪。」
「但其實這工作還挺適合她的,」我說,「跟我們莫名奇妙地也能互補,至少樓層警衛的工作負擔可以減輕一點。」大部分的武裝人員求職人並不像猿八郎這樣好說話,而辦公室裡有一名獅鷲獸在,則讓他們衝動行事前會多思考個幾秒。
「回到八郎先生的事上吧,」說著我指向履歷表的姓名,「那這方面,還需要修改嗎?」
「不是說不尊重顧問先生,但我還是希望保留柳生族名」猿八郎說,「如果允許的話,我也希望可以跟顧問先生繼續討論接下來的項目。」
他的表情非常堅決,惹得我無法再拒絕他。接下來都是些技能、生平經歷一類的項目,如果他連名字跟頭銜都可以接受的話,要在這些方面取得共識多半也不會太難。
我看了眼時鐘,距離午休還有充足的時間,等等再請凱特琳幫忙打電話就行。「好吧,那接下來我們看到生平經歷的地方:曾率領領主手下的民兵約三十人,討伐狼人集團──」
「不好意思,顧問先生,但我記得沒錯的話,那應該是霧天狗。」
(完)
註1:月代頭,日本成年男性的髮型,將前額到頭部中央的頭髮剃除,剩餘的頭髮全部往後紮成髮髻,盛行於戰國與江戶時代。
註2:旗本,也稱旗本武士;戰國時代的旗本類似地方諸侯──大名的侍衛,會在戰時幫忙指揮部隊;江戶時代的旗本則是指俸祿在一萬石以下,並直屬於將軍的武官,享有俸祿及封地;俗話說『旗本八萬騎』表達江戶時期的旗本武士之眾多,但其實根據十八世紀江戶中期的統計,當時的旗本約只有五千多人。
圖片來源:http://tinyurl.com/z6z9zzu,透過CC授權使用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